2018年8月10日 星期五

[轉錄] 吳思「潛規則跟血酬定律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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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道光二十五年(1845年)正月十七日,上述危機過去五年之後,四十五歲的張集馨接
到皇上的任命,出任陝西督糧道。這個官是著名的肥缺,近似現在的陝西省軍區後勤部主
任,勉強也可以叫省糧食局局長,主要負責徵收、保管和供應西北地區的軍糧。俗話說「
過手三分肥」陝西糧道每年過手糧食二十萬石(約一萬五千噸),他該有多肥?又該如何
分肥?

  我得先聲明一句:張集馨不是貪官,按照官場的真實標準衡量,他的的操守要算相當
不錯。這一點就連皇上也很讚賞。在接到任命的第二天張集馨拜見皇上,皇上說:聽說你
的操守甚好,前幾年申啟賢(山西一把手)年終密考,還稱讚了你的操守。此去陝西,你
更要堅持,老而彌篤,保持人臣的晚節。張集馨表示:謹遵聖訓。

  拜領皇帝的教導之後,張集馨開始按照潛規則處理分肥問題。

  一般來說,清朝的京官比外官窮。外官有大筆的養廉銀子,其數目常常是正俸的二三
十倍,灰色收入也比較多。可是京官對外官的升遷和任命又有比較大的影響,「朝中有人
好做官」的道理並不難懂。於是,在長期的官場交易中就形成了一種交換機制:京官憑藉
權勢和影響關照外官,外官則向京官送錢送東西。前邊提到的「欽差費」就是這類交換的
一種。這類陋規的名目還包括離京送的「別敬」,夏天送的「冰敬」和冬天送的「炭敬」
。「敬」的具體分量取決於雙方關係的深淺、京官的用處和外官的肥瘦。

  張集馨接到任命時,已經在北京住了四個月,旅費快用完了。他寫道:「今得此缺,
向來著名,不得不普律應酬。」於是大舉借債。他托人從廣東洋行以九釐行息借了九千兩
銀子,從山西錢莊借了五千兩銀子,又從同事和朋友那裡借了二千兩。張集馨記載道:連
同我在京買禮物的數百兩銀子,共用去別敬一萬七千兩,幾乎都沒有路費了。

  一萬七千兩這個數字似乎有點嚇人。我們知道這相當於人民幣三四百萬,可以買上百
處房產或五六百條人命。陝西糧道能有這麼肥嗎?此外,用得著如此出血分肥嗎?究竟糧
道有多肥,我們一會就會看到。至於分肥,從情理推測,掏私人腰包的一方肯定是知道心
疼的,張集馨也用了「不得不」這個詞,想必是無可奈何,不敢不遵守規矩。

  這次在北京究竟是如何分肥的,張集馨沒有詳細記載。但兩年之後他調任四川臬司(
主管公安、司法的副省長),在北京又送了一萬五千兩銀子的別敬,並記下了具體的「尺
寸」:軍機大臣(類似政治局委員)的別敬,每處四百兩銀子。上下兩班章京(類似為軍
機處服務的秘書處,共三十二人),每位十六兩。其中有交情的,或者與他有通信連繫,
幫助他辦折子的,一百兩、八十兩不等。六部尚書、總憲(類似監察部長),每位一百兩
。侍郎(副部長們)、大九卿五十兩。依次遞減。同鄉、同年以及年家世好,一概要應酬
到。看看這些數字,動輒就出手一兩座宅院,少說也送上半條人命,潛規則所承擔的分配
財富的重任,真叫人刮目相看。

  在張集馨任上,每年還往京城送炭敬,具體數目未見記載。

  我們已經轉完潛規則大樓的京官層,現在隨著張集馨下一層樓梯繼續轉。

  陝西糧道的日常工作是收發軍糧。發放軍糧的程序中包含了重大的利害關係,其中最
容易出問題的地方就是糧食質量。這方面的衝突,張集馨剛剛到任就領教了。

  張集馨的前任叫方用儀,為人貪婪,卸任前他的子侄和家人在大雁塔下的市場上買了
四千石麥殼摻入東倉。這是一個很大的數目,如果用這批麥殼替換出小麥賣掉,用載重量
三噸的卡車運,大概要裝一百車,價值高達數十萬人民幣。按說,規模大了便難以掩人耳
目,作弊也就不容易得逞─後任不肯替前任背這麼大的黑鍋,聽到風聲後通常會拒絕簽字
接手。但是與張集馨辦理交接手續的不是方用儀本人,而是代理督糧道劉源灝。代理督糧
道是公認的發財機會,如果劉源灝和方用儀辦交接手續的時候拒絕簽字,顯然會失去這個
好機會,於是他簽了字,方用儀作弊得逞了。我估計方用儀所以敢如此大規模作弊,正因
為他算透了劉源灝的心思。當時有一個流行比喻,叫做「署事如打搶」。署事就是代理的
意思,連打帶搶則是標準的短期行為特徵。這個比喻所描繪的可以叫「署事潛規則」。

  張集馨到任後訪知此事,便拒絕從劉源灝那裡接手簽字。劉源灝苦苦勸說,說倉糧肯
定沒有其他方面的虧損短缺的問題,再說方用儀已經回了江西老家,還能上奏皇帝將他調
回來處理此事嗎?細品劉源灝說服張集馨的理由,其中包含了一個暗示:如果漏洞確實就
這麼幾千兩銀子,為了等待方用儀回來重辦交接,公文往來加上路途花費的時間恐怕需要
好幾個月,張集馨因等待而蒙受的物質損失恐怕還要超過這幾千兩銀子。如果再算上得罪
人的損失,算上在官場中不肯通融的名譽損失呢?換句話說,等待公事公辦的代價太大,
不值得,還是認帳合算。張集馨果然被說服了,認了障。由此反推回去,方用儀離任前決
定摻一百卡車麥殼,而不是五十卡車,也不是二百卡車,這分寸實在拿捏到了老謀深算的
水平。

  按照常規,滿營八旗的官兵每個月分八天領糧。到了領糧的日子,張集馨叮囑部下說
:我這是初次放糧,絕對不許像方用儀任上那樣摻假,讓眾官兵輕視我,以後的公事反而
不好辦。他指定用好糧倉放糧。

  領糧的官兵們來了,他們早就知道方用儀摻麥殼的事,警惕性很高,斷定倉吏帶他們
去的倉是麥殼倉。倉吏極力辯解,官兵更加懷疑,「圍倉大嘩」,堅決不肯在張集馨指定
的糧倉領糧。於是糧道方面請官兵自己指定倉庫,沒想到官兵們指定的倉庫,恰好是摻了
麥殼的倉庫,開倉一看,官兵們臉色變了,開始互相抱怨。張集馨下令打開剛才指定的倉
庫讓他們看,裡面裝的果然是圓淨好麥。最後張集馨下令把這四千石麥殼篩了出去,鋪在
糧倉的路上,解除了眾兵的懷疑。

  八旗的驕兵悍將並不是好惹的。激軍隊鬧事,在任何時代都是很難遮掩的大罪過,糧
道不能不小心伺候。

  按照程序規定,八旗每月領米之前,糧倉要派官員將米樣送到將軍那裡檢驗。這裡說
的將軍是各省駐軍的最高領導,省軍級幹部,糧道的伺候對象。他對糧食質量的態度,對
領取糧食的官兵影響極大,將軍稍微挑剔兩句,在第一線領糧的八旗驕兵就能鬧翻天。張
集馨說,糧道必須應酬將軍,因為怕他從中作梗。

  應酬將軍的方式早有成規。首先,按照規定,將軍和兩個副都統本人的月糧是大米和
小米並放,而大米貴小米賤,將軍自然不願要小米,糧道便全給他們大米。這是小事,算
不了什麼。其次,將軍和副都統推薦家人在糧道工作,甚至只掛個名,到時候領錢,糧道
也照例接受。再次,就是按常規給將軍和其他高級軍官送禮。


    清朝官場通行的送禮名目叫「三節兩壽」。三節是指春節、端午和中秋,兩壽是指官
員本人和夫人的生日。陝西糧道送給將軍的三節兩壽數目如下:銀子每次送八百兩,一年
五次總計四千兩;表禮、水禮每次八色;門包(給門政大爺的小費,由他分發給將軍的私
人助手)每次四十兩,一年二百兩。我不清楚八色表禮和水禮的價值幾何,但每年給將軍
的陋規尺寸當在五千兩銀子以上。

  在糧食問題上有權說話的軍官還有副都統和八旗協領。糧道也送兩個副都統三節,但
沒有兩壽。三節的陋規是每節二百兩銀子,一年六百。此外還有四色水禮。八旗協領有八
位,每節每位送銀二十兩,上等白米四石。

  我們已經知道,直接到倉庫領米官兵有理由保持警惕,不能太老實了。話又說回來,
他們並不老實,從來就不是省油燈,也需要糧道方面小心應酬。張集馨說,每到放米的日
子,滿營的一位低級軍官率士兵來領糧,按照規矩,糧道要備一桌酒席,叫做「送倉」,
由糧道方面的官員陪同帶隊的低級軍官吃一頓。滿營八旗,一連要陪八天。遇到挑剔的旗
人,倉庫方面的人員必須忍氣吞聲,鬧大了還要請將軍和副都統推薦來的家人從中做工作
,好言安慰勸說,才能不鬧出事來。

  糧道在軍隊方面的固定應酬,還有每年春秋年節的宴會。請將軍、副都統的筵席必須
有戲班子唱戲,叫做「戲筵」。駐紮在西安城裡的滿營和綠營(漢族軍隊)的中級軍官,
每年春秋也要宴請一次。這些聯絡感情的工作顯然是有成效的。在張集馨之前,一個叫豫
泰的官員曾當了半年督糧道代理,代理期間專收壞糧,希圖民間踴躍交糧,以便得到過手
的好處。這位官員收下的壞糧最後自然要到士兵及其家屬的肚子裡,卻又沒見到張集馨關
於軍隊方面為此鬧事的記載,想必糧道把軍官們唬弄得不錯。


  與軍界有關的陋規大體如此。下邊我們再換一層樓,看看糧道與地方官員的關係。

  道光二十六年(1846年),在張集馨擔任陝西督糧道期間,陝西巡撫(一把手)是大
名鼎鼎的林則徐。我們知道,林則徐寫過「苟利國家生死以,豈因禍福趨避之」的名聯,
他也確實如此身體力行了。這樣的好官收不收陋規?據張集馨記載,那一年由於災荒,停
徵軍糧,「而督撫將軍陋規如常支送」,以至陝西糧道深感困難。所謂督撫,指的是陝甘
總督和陝西巡撫。這就分明告訴我們:林則徐也和大家一樣收陋規。我並沒有貶低林則徐
的意思,他確實是一個難得的正派廉潔的官員。我想強調的是,如此高潔的操守並沒有排
斥陋規─這進一步證明了潛規則的適用範圍是多麼寬廣。

  糧道給林則徐送的陋規比給任何領導的都要多。這是因為陝西巡撫每年都要向皇上密
報下屬官員的操守才幹和各方面的表現,這叫年終密考,對官員的前程影響巨大。糧道給
巡撫的陋規按季節送,每季一千三百兩,一年就是五千二百兩。此外還有三節兩壽的表禮
、水禮、門包和雜費。這是上百萬人民幣的巨款。

  陝甘總督的官比陝西巡撫還要大一點,但是隔了層,不算直接領導,人也不住在西安
,所以陋規的數量反倒略低於巡撫。總督的陋規按三節送,每節一千兩,此外還有表禮、
水禮八色及門包雜費,所有這些東西,都由督糧道派家人送到總督駐節的蘭州。

  陝西糧道有「財神廟」之稱,省領導們自然不容廟裡的和尚獨吞好處,他們把糧道當
成小金庫來用,來往客人一概由糧道出錢招待,這也是長期形成的規矩。下邊我們來仔細
看看清朝官場如何請客吃飯。張集馨在這方面的記載極為詳盡,語言也比較明白,我將原
文照抄如下:

  「遇有過客,皆係糧道承辦。西安地當孔道,西藏、新疆以及隴、蜀皆道所必經。過
客到境,糧道隨將軍、中丞(引者注:即陝西巡撫)等在官廳迎接,俟各官回署後(引者
注:即各位領導回到本衙門後),差人遍問稱呼,由道中幕友(引者注:即張集馨請的師
爺)寫好送到各署,看明不錯,然後差人送至官客公館,一面張燈結彩,傳戲備席。

  「每次皆戲兩班。上席五桌,中席十四桌。上席必燕窩燒烤,中席亦魚翅海參。西安
活魚難得,每大魚一尾,值制錢四五千文,上席五桌斷不能少。其他如白鱔、鹿尾,皆貴
重難得之物,亦必設法購求,否則謂道中慳吝。戲筵散後,無論冬夏,總在子末丑初(引
者注:半夜一點左右)。群主將客送出登輿(引者注:即送客登轎),然後地主逐次揖送
,再著人持群主名帖,到客公館道乏(引者注:可見糧道純粹是給本省的軍政領導作臉)
,又持糧道銜柬,至各署道乏(引者注:可見糧道清楚自己真正的伺候對象)。次日,過
客起身,又往城西公送,並饋送盤纏,其饋送之厚薄,則視官職之尊卑。」

  「每次宴會,連戲價、備賞、酒席雜支,總在二百餘金(引者注:即二百多兩銀子,
折人民幣四萬上下),程儀在外。」

  「其他如副都統,總兵,非與院(引者注:即巡撫)有交情者不大宴會,惟送酒肴而
已。如口外駝馬章京、糧餉章京,官職雖微,必持城裡大人先生書來以為張羅計,道中送
以四菜兩點,程儀一二十金,或四五十金不等。」

  「大宴會則無月無之,小應酬則無日無之。春秋年節,又須請將軍、副都統及中丞、
司(引者注:即藩司和臬司的領導,藩司負責全省的錢糧,臬司負責全省的刑獄)、道、
府(引者注:道府皆相當於現在的地市級官員)、縣,以及外道府縣之進省者,皆是戲筵
。」

  「如十天半月,幸無過客滋擾,道中又約兩司(引者注:藩司和臬司)、鹽道(引者
注:負責全省鹽業的生產運輸和銷售,由國家壟斷,是歷代王朝的利稅大戶)在署傳戲小
集,不如是不足以聯友誼也。」

  陝西糧道衙門的三堂上有一副楹聯,清楚地描繪了督糧道的生活,楹聯曰:

  問此官何事最忙,冠蓋遙臨,酒醴笙簧皆要政;
  笑終歲為人作嫁,脂膏已竭,親朋僮僕孰知恩?

    別看張集馨那麼忙,花了那麼多的銀子,人家還不領情。因為這是規矩,是應該的,
你做得也許還很不到位呢。即使領情,外客主要也領省領導的情,省領導滿意就算張集馨
沒有白忙。

  就如同在競爭性的市場上有利潤平均化的趨勢一樣,在競爭聲望、關係、安全和人緣
的官場上,似乎也存在一種官場利益平均化的趨勢。當然這麼說不確切,因為官場利益是
向著製造利益和傷害的能力流動的,如果製造利和害的能力誰都有一點,就會呈現利益均
沾的局面,不過這種能力的分布並不那麼平均。從平均的方面說,每個在官場上有影響的
官員都有理由認為:我們都沒有說你的壞話,我們有能力害你卻沒有害你,我們甚至還說
了你的好話,讓你得了這麼一個美差肥缺,難道你就不能出點血,讓大家也沾點光嗎?從
不平均的方面說,京官、將軍、上司之類的官員最有造福能力或者加害能力,自然應該多
分。這種能力的強度像水波一樣呈環狀遞減,分配的利益也如此遞減。打秋風、請客吃飯
、表禮水禮、程儀、炭敬冰敬別敬、三節兩壽等等,都是在此規律下支配的官場利益分配
機制。

  如果不遵守這些陋規又會怎麼樣呢?張集馨只簡略地提了一句:如果你請客時不上白
鱔和鹿尾之類的貴重難得之物,別人就會說你「慳吝」。顯然,一個被大家看做吝嗇、彆
扭、不懂規矩、吃獨食的人,其仕途恐怕就不那麼樂觀:說你壞話,挑你毛病的人多了,
你又不是聖賢,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某個地方莫名其妙地栽了。張集馨沒有這方面的詳細記
載,但我們可以在清末小說《官場現形記》裡找到生動的補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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